腐败的媒体如何假装监督权力

今天加更一期，讲个非常精细、非常有趣的话题，涉及政客的腐败、媒体的“第四权”以及“官产学媒”利益集团之间的合作模式。我保证耐心读到最后的读者，肯定会大有收获。

在开始之前我要重申一下：我讲的所有美国故事，不只是美国的故事。之所以讲美国，是因为它的发展阶段最靠前，腐败模式最成熟，要掸掉的脂粉也最多。

看了我写的美国故事，有些朋友可能会产生幻灭感，其中少部分勇敢的会抛弃神话，转而在现实中寻找出路。还有些颟顸的朋友，可能会拒绝了解真相，沉湎于无意义的比烂与口舌之争。我也要说一下，我依旧希望前者能多一点。

这个事情要从9月14日《纽约时报》头版头条的重磅调查文章说起，这一期《纽时》用整整四个半版面，“揭发”了97位国会议员在2019-2021年间利用职务之便进行内幕交易，大发横财的事实。我在揭发一词上加了引号，下文会解释为什么。

《纽时》说自己组建了一个团队，花了几个月时间挖材料，还建了一个数据库，以“议员及其直系亲属，买卖正被该议员所任职的委员会调查或有商业往来的公司股票，以获取利益或避免损失”为标准，发现了2019-2021年间有差不多3700项交易涉及可能的内幕交易。这个数字占国会议员这三年披露的交易总量的十分之一。

比如共和党的参议员Shelly Moore Capito，她在任职环境和公共工程委员会期间，通过买卖正在向该委员会竞标的Carrier公司的股票获利。而在任职商业、科学和交通委员会期间，她又买卖了有利益冲突的Verizon公司的股票。Shelly Moore Capito的老公更过分，至少买卖了20支跟自己老婆公职有利益冲突的股票。《纽时》说他们夫妻俩自行披露了76家公司股票的买卖，26支股票可能存在内幕交易。

比如民主党的众议员Cindy Axne，她开的也是夫妻店。Cindy Axne在金融服务委员会任职，当委员会调查富国银行时，这对夫妻至少四次买进卖出富国银行的股票以盈利。《纽时》说Cindy Axne自行披露的43家公司里，至少13支股票可能存在内幕交易。

又比如共和党人、众议院监察委员会的Bob Gibbs，他在监察委员会调查波音737飞机时买卖波音公司股票，在监察委员会调查药厂定价和商业行为时买卖艾伯维制药的股票。他自行披露的36家公司股票买卖，至少16家可能涉及内幕交易。

美国两会总共535名议员，《纽时》点名的差不多五分之一，但“国会山股神”的数量其实不止这些，因为《纽时》的总结是做了时间和项目的限定的。“股神”们横跨两党，下图中红色的是共和党人，蓝色的是民主党人。

看到这里有些朋友可能要说了，不管怎么样，美国的媒体还是有操守的，“第四权”还是有作用的。我的回答是先别急，这话对也不对。

首先要承认《纽时》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一碗水端平的，作为偏民主党的媒体，一些有问题的民主党议员，没有特别照顾。注意，不是没有照顾，是没有“特别照顾”。

举例来说，之前曾上过国务卿候选名单、拜登的亲密战友、民主党参议员Chris Coons是被列举进来的。

更好的例子可能是上面提过的爱荷华第3选区的Cindy Axne，她今年面临中期选举，选情比较胶着，爱荷华第三选区也是民主共和两党最后谁能控制众议院的关键选区之一。

但是，选择性的端平并不能掩盖旁逸斜出的小动作。

第一个小动作：头版头条上“97名议员”里，没有佩洛西。

作为可能是现在国会山最有名的“股神”的佩洛西夫妇，居然没有出现在97人大名单里。《纽时》文中的解释是，这是因为佩洛西作为议长，并不直接参加某一个委员会。

当然，佩洛西家炒股身价暴涨的故事流传太广了，如果完全不记的话会直接威胁到整篇报告的可信度，所以在文章末尾，《纽时》在具体介绍其他有问题议员的小豆腐块旁边，给佩洛西增加了一个豆腐块。记录了佩洛西家有问题的内幕交易，还着重说明佩洛西正在推动限制国会议员及其近亲属内幕交易的立法。

《纽时》的春秋笔法可能会让不了解来龙去脉的读者认为佩洛西是反对内幕交易的，至少是个正视这个问题的体面人，但事实并非如此。《纽时》所说的这个限制内幕交易法案，最早出现的背景之一就是去年共和党对佩洛西家族以权谋私行为的穷追猛打，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佩洛西而生的。而至少到今年2月为止，佩洛西还是强力反对该立法的，当时她的理由是：不能限制美国人投资的自由。

佩洛西为了阻碍立法，一度还进行了攀咬，她说如果你们想限制国会议员家属某些股票买卖，那是不是也立法限制一下法官家属呢？报道过的就至少有130名法官，他们的家属在买卖他们正在审理案件当事人的股票。

佩洛西的阻挡没有成功，于是佩洛西这几个月转移了态度，说这个限制法案很好，我会支持，但我要求参与起草工作。那是差不多四个月前了，这个月有记者问她，起草工作怎么样了啊？佩洛西答道：“等它好了，你们就知道了。”

所以，《纽时》的第一个小动作，是保护议长。

还有第二个小动作。前面我们说过，每一个被点名的议员，基本上都有一个小豆腐块，会有简单的介绍。一个一个小豆腐块看下来，会发现共和党议员的介绍格式都比较雷同，议员和议员配偶买了哪些股票，但一些民主党议员的介绍会有一些额外成分。

比如上面说的佩洛西，会说她正在推动相关立法。又比如众议员Angie Craig，她对内幕交易指控的回应是，那些都是她十几岁的儿子干的，而且儿子不听老娘的话，非要买，Angie Craig的自述非常有趣：“作为国会的一份子，我会致力于通过这项限制性法案，好让我儿子听他妈的话。”

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是买卖波音股票的众议员Steve Cohen，他驳斥了内幕交易的指控，辩护说，我这人特别聪明，可是在买卖股票方面，我可笨了。

需要说一下的，对于指控利用职务之便进行内幕交易，很多议员采取鸵鸟战术，不回应，这部分议员大部分今年不用参加改选，或者身处保送选区，也就是选区内深蓝或者深红，不担心落选。有一部分回应的，主要的说辞是：我不知道，账户不归我管，账户是我太太/老公全权负责，账户是一个投资顾问在管，我什么都不知道。

再来说《纽时》的第三个小动作。

上面提到的Angie Craig，她除了有“都是我儿不听话”的辩解，还有一条辩解是“我亏了”，要是我是内幕交易，怎么会亏呢？Angie Craig在推特上强调这点，还和《纽时》这篇文章的作者Kate Kelly完成了互动，Kate Kelly转发了Angie Craig“我儿亏损”的消息。

《纽时》的报告里有一段话引用了某位学者的研究称，这些国会议员们可能的内幕交易，是有赚有赔的，所以并不能判定他们就从事了内幕交易。在文章开头的时候，我说“官产学媒利益集团之间的合作”，主要指的就是这里，你看，佩洛西家的发家致富可以抛开不谈，议员们的投资和他们委员会工作在时间点上的“偶然重合”也可以忽略，只要找一个学者，算一个“有赚有赔”的大致结果，就有主流媒体能帮着宣传。

但是问题是，内幕交易难道不是以内幕信息和关键角色的利益冲突为判断标准的吗，即使赔了钱，难道赔钱就不是内幕交易了吗？

第三个小动作里提到了《纽时》这篇报道作者与被“揭发”议员的互动，这可以单列为第四个小动作。

与Kate Kelly互动的民主党议员不止Angie Craig一个，还有加州第17选区的Ro Khanna。Ro Khanna本身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议员，他是印度裔，是许诺不会从PACs和各个大公司拿政治献金的6名众议员之一。

不要着急感动，Ro Khanna敢这样许诺的原因是，他本人就是大富翁。他老丈人Monte Ahuja是印度的超级富豪。Ro Khanna从政前也是几个大公司的高管。

这次《纽时》的报告里Ro Khanna占的比重还不少，主要说的是他和老婆的夫妻店，以及他属于民主党内推动相关立法的主力。Ro Khanna推动议员近亲属不能内幕交易的做法跟他拒绝政治献金的做法有点像，他说我自己是坚决不做内幕交易那种事的，我老婆也没问题，有问题的交易是顾问做的，他们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另外完全禁止议员家属交易也是不自由的，我支持找到某种折中之道。

在推特上，Ro Khanna强调了自己和老婆的“清白”，获得了Kate Kelly的转推。

说到这里，诸位是不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就是在反对国会议员利用职务之便进行内幕交易这块，《纽时》还挺权威的？如果你产生了这种想法，那我要恭喜你，你也跟我最开始一样，上当了。这里面藏着整件事情里最微妙、最精彩、最厉害的技巧。

首先，从9月14日《纽时》发表这篇调查报告以来，可以说报告的热度不高，这点一方面从上面的推特截图点赞数评论数就可以看出来，另一方面也可以从美国其他主流大报的转载和跟进上看出来。目前除了CNBC一个访谈节目采访了Kate Kelly，我还没有看到美国其他主流媒体参与进讨论。跟懂王海湖庄园被查抄或者罗伊诉韦德案要被推翻时那种热度，天差地远。

在这种冷静的氛围中，《纽时》俨然成了这个问题上的专家和权威。可是，即使他们没有做我们上面说的一二三四小动作，它也不算权威。

推特上有一个叫“罕见鲸鱼（unusual_whales）”的号，2019年注册，长期观察美国这些国会议员们不寻常的股票市场动作。它在今年年初，也就是佩洛西以自由的名义拒绝限制议员及其配偶内幕交易行为时，就发布了去年的议员交易报告。那份报告比起《纽时》现在这份自称独立团队、独立模型做出来的报告，信息更完整，小动作更少。

“罕见鲸鱼”还有一个官网，里面爆料更多，举个例子，有一个版块专门讲的是美国这帮议员老爷们，怎么借由反中敛财。两会搞芯片法案搞得热火朝天，但更热火朝天的是议员老爷们炒芯片概念股的热情，不说赚得满嘴流油吧，至少也是盆满钵满。

回到“罕见鲸鱼”这个推特号上来，它的关注者里，有AOC这种民主党内的极左势力，更有Jesse Watters这种FOX的极右翼名嘴以及Dan Bongino这种常驻FOX的右翼时事评论员。可以说今年以来，“罕见鲸鱼”的发现已经几次转化为攻击民主党老爷们的武器。比如“罕见鲸鱼”特别关注佩洛西。

这个时候，《纽时》跳将出来，发表这篇热度不高的调查报告，有特殊的意义：

——是的，我是掀了盖子，但比起被别人掀一个已经掀开大半年的盖子，自己掀更有分寸感不是？至少可以掺点“有人亏钱了所以不算内幕交易”的私货。

——再者，现在不仅仅是从“罕见鲸鱼”手里抢走权威的标签，更是从Jesse Watters这种民主党大敌手里抢走解读材料的权利，利弊得失，还未可知。

——再再者，虽然装聋作哑了大半年，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一句话也不提“罕见鲸鱼”，不知道的人永远以为是我自己主动揭发的呢，好名声这不就赚到了嘛。

单纯从玩弄话术的角度，《纽约时报》真的是顶级玩家。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有许多——我说的不是学习它怎么掺杂私货、把毒鼠强打扮成解毒药，而是学习识别媒体洗脑的套路。不少朋友对粗暴的宣传嗤之以鼻，却对这种精心包裹的引导完全没有抵抗力，这是非常遗憾的。

《纽时》的这篇深度报告，看上去像揭发了很多，但实际上它又揭发了什么呢？即使是这些被选择性曝光出来的内容，真要拿出来说事，当事人一句话就顶回去了：它们是合法的，你现在立法？也行，但法不溯及既往。这是美国的体制最应该让我们警惕的地方：权贵合法腐败。

我之前在《佩洛西、纽森、盖蒂家族人物关系图，及拓展阅读》里说过自己的观点，有的国家腐败是偷偷摸摸的，揭发难，但老百姓是非观还在，有的国家腐败是光明正大的，揭发不难，难在揭发完也没办法处理，这些国家老百姓是非观已经模糊了，因为他们面对一道叫“合法”的高墙。我个人觉得第二种更可怕。

《纽时》“揭发”了97名议员，其实如果一个一个看这些议员，有许多今年退休，或者今年没有改选压力，还有许多本身就处在深蓝或者深红的安全选区，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竞争对手。我们之前说过，除了11月8日举行初选的路易斯安纳州，其他49个州在9月13日都已经结束初选了。《纽时》在9月14日公布这篇报告，时间点的选择上，恐怕不是没有经过计算。

《纽时》把内幕交易定义成近亲属参与的交易，看起来近亲属主要包括配偶和子女，那么我们可以多问一句，腐败的形式就那么单一吗？小舅子可以参加内幕交易吗？表哥呢？或者没有血缘关系的同学呢？或者干脆有个词，叫“白手套”，可以吗？

《纽时》这里的内幕交易也要与本人任职相关，那么也可以问，两个议员关系很好，一个在A委员会，一个在B委员会，难道他们就不可以互通消息吗？这方面可不是没有先例，我们以前介绍过Yuen Yuen Ang老师的《中国的镀金时代》和牛津通识读本里的《腐败》，这两本书里关于美国的段落，都有类似案例的介绍。

最后就是美国的议员们现在兴师动众地推动内幕交易限制法案，可是这甚至不是议员老爷们捞钱最主要的手段。之前我们在《拜登家有多少产业》里讲过一个故事，拜登在司法委员会当主席的时候，美国烟草公司给他弟弟詹姆斯·拜登送钱，以换取拜登支持通过低廉赔偿金的和解协议。要知道，这个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末，被曝光出来的时间是2010年。后来的像民主党领袖舒默帮大金主詹姆斯·西蒙斯安全通过证监会审查等等，都是同一套路。对议员老爷们的主要财路，《纽时》为代表的“第四权”们可是连假装关心一下都做不到。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够长了。我希望我兑现了本文一开始的承诺，耐心看到这里的朋友，能有所收获。某种程度上，《纽时》这篇报告中的姿态有多么的义正言辞，这件事就有多么的细思极恐。什么叫极致的腐败，什么样的腐败是发挥了人类全部聪明才智的腐败，我想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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